东莞是制造业名城,无数工厂耸立其间。21世纪初一度热闹的打工文学,却曾让作家塞壬心里存疑。她一直认为,这四个字所形成的标签,某种程度上会造成一种遮蔽:她并不只是在写打工人,而是希望借由打工人群的生活和工作,从一个侧面展现社会的广博,和人性的幽微复杂。
2020年、2021年,作家塞壬通过应聘进入工厂,先后去了多家工厂工作。她将亲眼所见、亲身所感诉诸于笔端,记录下流水线上工人们的日常工作与生活,以这些生存于城市另一面的人生,形成一份历时80天的现代工厂观察手记《无尘车间》。“这个作品很大的意义在于记录,记录的意义大于文学意义,如果我不写出来的话,就没人知道。”
所有的新员工都被安排进了新厂区的无尘车间。带着好奇,带着体验另一种人生的亢奋,我满面春风地随着上班的队伍打了卡。嘀的一声,七点二十五分,我的指纹显示在打卡器上。一切都是那么簇新,我像是刚踏进大学校园的新生,心里充盈着清脆的阳光。保安亭的入口很窄,工人们鱼贯而入。一个大大的篮球场,一溜长长的自行车篷,绿化带种着一圈矮丛的四季桂和三角梅,四周围着七层楼的白色厂房,临街的是高高的白色围墙,铁门是关闭的,正好形成一个巨大的矩形。我看见那些如工蜂般拥进各个楼层的工人,他们都渐渐消失在那些方格子里。四千人,我仰望环绕着操场的厂房,感到不可思议。有四千个活人无声无息地在这毫不起眼的建筑里,每一天。
在外面,我们很少有机会能够看见他们。一个百万人口的城镇,绝大多数人都隐在这沉闷、压抑的方格形建筑里。我忽然觉得头顶响彻着一种巨大的合唱,像大海,淹没了一切。我感受到了一种绝对的意志:你必须从属这里。
“你发什么愣啊?”我一回头见是赵妮,她催促道,“快点去领工服。”赵妮分在二楼,我在三楼。还是挺遗憾的,我其实很想跟她在一起工作,毕竟她是这里的老员工,可以听她说说八卦。今天,她没有擦口红。
我领到了一套白色的无尘衣,外加鞋帽。号码是297,印在左袖的胳膊处,两只鞋的后跟写了名字:郑秋香。用圆珠笔写的,非常醒目。这套行头的前主人是一个叫郑秋香的女子,她应该跟我有差不多的体型:瘦小的身体,还有小小的脚。这无尘衣是用特殊的材料做的,防静电、防尘、防菌。洗的时候用的是纯水,还要用专业的设备烘干消毒,所以不论它曾经有多少个主人,一旦洗过之后,一切的过往归零。可是,因为看见了那个名字,我就没法把它认作是我的了。
无尘衣是蛙式连体的。从中间开链,先套裤子,然后再从袖里伸直双臂,拉上拉链,竖领直顶下颚。鞋是连袜式,侧拉链,它包住裤腿,在小腿肚那里绑紧。长发要盘起,箍上发网,这东西很像浴帽,其实是一张极薄的半透明纤维丝网。浅蓝色的口罩是一次性的。接着套上无尘帽,帽平顶、连肩,戴上后很像修道院的嬷嬷,被遮住了额头、下巴和脸颊。最后用嘴从反面吹鼓橡胶手套,然后把五指伸进去,用腕口的橡筋扎住袖口。一整套上身后,只有眼睛露在外面。
我是郑秋香还是黄红艳或者是别的什么人,根本没有区别。我们没有性别,没有性格,没有体型,唯有一个抽象的轮廓,我们只是高高矮矮的轮廓。我第一次试穿的时候花了近六分钟,而正常工人穿、脱总共不到五分钟。我先前听说,要适应无尘衣至少要三天。主要是对口罩的不适。可怕的是,直到辞工的那天,我都没能适应。这是后话。穿上的那一刻,我感觉到一种迅疾融入这宏大整体的力将我拉伸,压扁,压薄,直到个体的我完全消失。直到我成为那一堆轮廓的一部分。
室的门被拉开,一个高个子男人走出来,他是拉长助理。拉,是英文Line的中文读音,流水线,拉长即线长。在进入车间之前,他跟我们讲无尘车间的纪律。纪律最严苛的两条是:手机不准带进无尘车间;上班时间只能出车间两次——上午一次,下午一次,每次不能超过十五分钟。你可以上厕所、喝水、打电话,但如果超时则以迟到论处。
男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而纯净,他的话听起来就像是为你一个人说的。他长着细长的单眼皮眼睛,目光温柔。虽然看不见他的脸,但是在最初的印象里,这个声音让人有信赖感,仿佛是,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他。拉长助理在车间实际上充当着“搭子”的角色,所谓搭子,就是随时可以顶替任何岗位的人,只要车间突然有一个人没来,他就得顶上去。搭子必须熟练操作每一道工序,正常情况下,他充当普工,修复不良品,处理技术故障。而拉长,只是监工。
他把我们带进车间,去见拉长。车间是一个大平层,可能有七八百平米。不锈钢工作台像庄稼一样一字排开,目之所及,应该有十垄,放眼望去,一低伏的白色脑袋,像是被整齐安放在固定的格子里。工人们低头忙着手中的活,专心致志,听不到人说话,他们跟机器一样。车间异常地亮,那种亮不是阳光的亮,它不刺眼。工作台上面、左边、右边全都装着三根并排的细长LED防尘灯管,因为手中的产品器件非常精密,一个小小的污迹、毛发、折痕、小气泡都被照得纤毫毕现。可是,面对这样的强光,我只觉得头顶像是被凿开了一样。光,一泻到底,从头到脚,无一处可以隐藏,仿佛我的脏器、骨骼全都曝于他人视野中,我定神之后才意识到,在这里,没有人关注你的身体,你不存在,你是流水线的一个岗位,是机器的一部分。每个人都有清晰的岗位描述。
工作台的下面通着压缩空气的管子,这十几条流水线同时开了气,它发出嗞嗞的声响,无处不在,很像是管子破裂了,强烈的气流从破裂处喷出来的声音,但这声音又似乎被一种力量摁住,变得喑哑。我后来才知道,习惯了的人,是听不见这声音的,它已经融进了一种环境的背景中,剥不开了。无尘工作室对禁尘程度的要求是要将每立方米空气中小于0.5微米粒径的微尘数量控制在3520个以下。我虽然不懂这个数据意味着什么,但我知道,在这个标准下化妆用的散粉都已不再是尘埃,而是巨大的固体颗粒。头皮屑,说话产生的唾沫,手与手的接物传递产生的细菌,汗,全都被这一身无尘衣挡在门外。最“”的防尘防菌莫过于此。靠墙的地板约半米宽处涂了一种深蓝色的胶,为的是让掉到地上的尘埃,再也没有机会被扬起。至于每天的紫外线杀菌、酒精消毒,以及保洁人员全天候拖地只是常规的防护。绿色的油漆地板反着光,在灯光的阴影处,它就变成了黑色。头顶,是一堆奇奇怪怪的装置,粗大的弯管子,像油烟机一样的大罩子,它们全都被包裹成银白色,看上去有一种未来感,也很像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的绘画。这些怪物在头顶俯视着我们。
我看了那么多的打工文学,却没有发现有人写清楚了他们的工作环境。我认为除了人能够造成压抑的场之外,环境也一样。尤其当呼吸都不能够随心所欲的时候。我们车间有近两百人,感冒和拉肚子的是不准进入无尘车间的。因为请假无薪,所以得了轻微感冒的人舍不得请假,拉长助理就经常帮助他们隐瞒病情。
见到了拉长。她的大眼睛上有着浓密的长睫毛和很宽的双眼皮,这眼睛几乎不眨动,盯着你,时刻充满质疑和问责。她看上去不年轻了,眼珠发黄干涩,但眼神专注严厉。她看了新工人一眼,然后把嘴一努,示意助理安排线位。待看到我的时候,她盯着我的脸,说了一句:“口罩要遮住鼻子。”然后对着我做了一个往上拉的动作。我只得照做,可是,我心里叫苦不迭,因为从口罩呼出的气往上走,喷到眼镜上形成雾,直接让我视物不明。所以,我刚才因为难受,偷偷拉下来了,瞬间就觉得呼吸顺畅,空气清新。
可是她并未像对待其他人那样放我走。她继续盯着我的脸,问道:“你以前是干什么的?”我按事先的答案回答:“仓库管理员。”“不像!”她当即果断地否决这个答案。她并没有挪开目光,我只得再编:“我先前在老家的民办小学当过老师。”“读了大学?”“不,我只读了中专师范。”——这一切都只因我太好奇了,一进车间就东张西望,甚至走到了工作台那里,弯着腰看人家工作,还问东问西,是助理把我喊过来的。
她迟疑了片刻,最终还是信了。我如释重负。只因今天是第一天,工作柜没有安排到位,所以手机还在身上,我突然掏出手机跟她说:“这是我第一天进工厂,特别有意义,我们合个影吧,以后请多关照。”她猛地扭过脸来看着我,表情特别震惊,一瞬间,她可能明白这是文明人交往的基本礼仪,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很怪异。但她还是同意了。我挨近她的脸,左手举高手机,右手比了个V,笑脸盈盈,就这样,我跟这个叫张淑云的女人合了张影。我的确表现得跟所有人都不同,但这里面没有一丝刻意的成分。
我身上关于性情的东西在自然流露,我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特质也在发散出来——在这里,实际上是最不需要的——它显得特别惹眼,像刺耳的不和谐音。我感受到了,同时暗自下决心:谨言慎行。我现在是女工黄红艳。
助理把我带到一个女工面前,跟我说:“你就跟着她吧。”这算是我的师傅了,我上前打招呼,她抬起头,眼带笑意算是回应了我。她放下手中的活,让我坐在她的对面,然后过来跟我讲活怎么干。她说话的声音很细很轻,还时常干咳几声清嗓子,唯恐别人听不见,但她眼波流转灵动,是一个瞬间就能意会他人眼中之意的聪明人。她比我小,大概三十五岁。
我们这个厂是日本人开的,做的产品叫背光源,供货给日本的索尼、佳能、东芝这些大品牌。我跟师傅的岗位叫:看外观。意思是从外观上检查产品是否合格。目前就我们两个人。这个叫背光源的东西的具体原理我至今没弄明白,它是一个不到巴掌大的长方形塑胶薄片结构件,厚度不到两毫米,很轻,正面是一层闪着七彩荧光的彩虹膜,边缘拖着一条细细的尾巴,它叫FPC柔性线路板。我上一道工序的人负责组装这个结构件,实际上具体的操作就是贴膜,贴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膜,顺序、正反面、朝向皆不能弄错,如果装倒了就算是废品。这个工作需要细心、熟练、手快,不能出丝毫差错,膜片有折痕、污迹、出位的现象都要返工。到了我这里,最重要的检测指标就是查看增光膜和扩散膜是否装倒了。从外观上看,如果装倒了,它的背板就看不到一个白点。
一版无色透明的模具盒里装有九块背光源的结构件。我被要求五秒钟扫完一版。除了背面的白点,还要看正面的膜和FPC板(柔性电路板)是否有歪斜、溢胶的现象。装倒的废品拣出来直接交给拉长张淑云,其他仅有小小毛病的拣出来送给助理修复。
非常简单。我师傅三秒看一版。她跟我解说完毕之后,眼睛露出叹气的神情,仿佛在说,远不止如此简单呢。这是我第一次读懂眼睛的这个意思。等到我们看完五百版之后,还要将产品用手推车拉去扫尘,扫一次要二十多分钟。用手举起扫枪,打开压缩空气的阀门,抬高手臂,一版一版地扫,用强大的气流将产品上的尘埃扫走,原理很像用高压水枪洗车。这才是这份工作最累的环节。每天,我跟她至少要各扫六趟。扫枪有两斤重,枪管是铜做的。
我先前觉得手工装一个塑料小汽车的工作很荒谬,然而,我现在手上这份活的难度丝毫不比它大,奇怪的是,我却没有荒谬感。我想,这应该是缘于整个环境带给人的那种仪式感和压迫感,直白地说,那种煞有介事和不容置疑的气氛把人唬在一个电子高科技的幌子里。实际上,整个工作就是贴膜,以及看这个膜是否贴得合格。无尘车间的任何一个人做的都只是简单的手工活。但是,它的产量要求你必须要手快,并且不能停歇。我一回头,发现拉长张淑云坐在一个高两米的操作台上,上面的高脚圆凳可以旋转,隔着玻璃,她俯视着下面的每一个人,像一只敛翅的鹰。
导光板、FPC、五金结构件、反射盖,这些名字都是我第一次听到,它们散发着一种性冷淡的工业气质,整个无尘车间都散发着这种冰冷而残酷的气息,身着无尘衣的人其实也很像做外科手术的医生。我没有料到的是,仅三分钟授徒,刚坐到那个位子上,我就顶下了这个坑。正式的,跟所有人一样,肩负着严格考核标准的工作开始了,没有给我们任何缓冲的时间。它们像一个庞大的、饿极了的怪物,迫不及待地把我们这些新人吃了进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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